周雪凤
冬天是适宜读书的。几场北风一过,天忽然就收起了那份喧闹,变得清肃起来,心里自然也多了几分沉静。
想起中学时,住在老家的平房。入了冬,取暖只靠那只墩实的铁炉子。炉膛里,煤块烧得旺,毕剥作响,映出一圈橘红的光晕。母亲总在炉边放一只白搪瓷缸,里面温着开水,盖子虚掩着,袅袅地浮着白气。“看书久了,润润喉咙。”我捧着一本半旧的《边城》,读到翠翠在渡船上等一个也许永不回来的人。炉火的热,烘得人脸颊微微发烫。窗玻璃上蒙着厚厚的霜花,将外面的风寒与漆黑都温柔地隔开了。书里的湘西,水是绿的,山是青的,情意是朦胧的,与寒夜里炉火的暖红交融在一起,酿出一丝怅惘来。
后来负笈远行,在陌生的城市里,冬日时节的读书,又换了光景。宿舍里没有炉火,南方冬日里的湿冷,能丝丝缕缕地沁到骨缝里去。我们便裹着厚厚的棉被,蜷成一只茧,只露一个头在外面,手里捧着一本书。夜深人静,四下里只有均匀的呼吸声,与偶尔一两声压抑着的咳嗽。于是,那纸页的摩挲声,便显得格外清晰,沙沙的,像春蚕在啃噬着桑叶,也像窗外若有若无的雨声。
如今,有了自己的书房。书桌临窗。身体是静坐的,灵魂却在那字里行间,走出了最酣畅的万里路。冬天的日光金贵,不再有夏的泼辣、秋的爽朗,它像一壶温得恰到好处的黄酒,从窗格里慢慢地淌进来,铺向桌面一隅。我将正读着的《人间草木》小心翼翼地挪到那片光里去。汪曾祺先生的文字,便是这季节另一味炉火了。他不写宏大,专拣那些琐碎而有滋有味的事物来写:高邮流油的鸭蛋,昆明带着草木呼吸的雨,故乡有着古怪名字的野菜……字里行间袅袅升起的,是人间烟火最平常的暖。读着读着,便全然忘了窗外是万木凋零的冬,仿佛真能嗅到咸鸭蛋的香,真能看见雨丝怎样轻轻打湿了缅桂花瓣。屋子里光线陡然一暗,方才那被驱散的寒意,似乎又从四下角落里重新围拢过来,轻轻拥住了你。这才蓦然惊觉,一个静静的下午,竟这样悄悄溜走了。
于是起身,踱到书架前,目光落在一册《苏轼诗词集》上。抽出来,随手一翻,诗里说:“岭南万户皆春色,必有幽人处士家。”此刻,我没有红泥小火炉,窗外也没有岭南的春色,只有这满窗渐深的寒冷,与一本纸页已微微泛黄的书。然而,这隔了数百年的文字,这从跌宕命运里淬炼出的豁达,竟像穿越时光的火种,从苏轼那同样清冷的岭南午后,悠悠地渡到了眼前。
窗外的风小了些,那几片在枝头顽抗了许久的枯叶,终于也松开了手,离开了它们的舞台。它们这一年的青绿、萌发、葱郁、斑驳的故事,算是工工整整地写到了终章。厚厚的,铺了一地,只等雪来装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