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老罗 |何立伟
何立伟
今日是罗奇的忌辰,真快,他离开这个他曾经活得有声有色的世界,整整一周年了。
他在天国飘荡的魂灵若是有知,就应当晓得,这个他离开了的世界有许多的朋友,在心里头,梦里头,其实他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我早几天又梦到了他,在河边头,浏阳河与湘江河交汇的地方,巨大的白色游轮旁,他带来了几包卤鸭掌、捆鸡、兰花干子同臭豆腐,一箱啤酒同一瓶白酒。好多朋友围着一张桌子坐着,人声嗡嗡,凉风习习。他叼着一贯只抽的白沙烟,左右镜片上分别闪着夜空的一星蓝光同嘴角烟头的一星红光。我们说笑,他是中心,永远的朋友们的中心。他也是永远的口头文学家,随便形容一个人,一件事,一个作家笔头的表达怎么也比不过他口语的生动同精彩。他的语言有鲜活的表情。我不记得他说了件什么事,反正一众人哄笑起来,快活得东倒西歪。老罗反正也是一贯给大家带来快活的人。这样的人,成了你的好友,入了你的心,他就再也离不开了。地球在深蓝的天宇里旋转,河水在脚边缓缓流走,在无尽的时间里,老罗被我们围着,坐在中间,姿意舒展,脚搭在桌子上,他怎么可能会抽身离开?
人醒来,怅然若失。天花板慢慢地白了,窗外的第一声鸟啼划破了深重的天幕,黎明趁隙而入。
过去的一年里,我经常会梦到老罗。这个在长沙寻不到第二个比他更好玩的人,我在梦里常常被他笑醒。之后,是深深的失落。一个人走了,他也带走了你的一种生活,那种贯注着巴酽的友情的不亦乐乎的生活。五一长假,我儿子从北京回到长沙,有天我们开车经过中山路,我儿子说,罗奇叔叔走了,你少了一个好玩的朋友吧。那一瞬,我鼻头有些酸。儿子他不晓得,我不只是少了一个好玩的朋友,我也少了一种好玩的生活。中山路,我是轻易不敢经过的,那地方会勾起我无穷的回忆。经常地,凌晨一两点,老罗一个电话打来,过来罗过来罗,呷宵夜罗!一去,四维商城三楼上,一客厅的人,长沙的,外地的,甚至外国的。哦嗬,罗杰斯来了,哦嗬,胡德夫来了,哦嗬,王志来了,水均益来了,谭盾来了,梁文道来了……各路神仙,把盏啸聚,言语晏晏,笑谈炎炎,水泊梁山上的嚣闹也不过如此。老罗的好客、豪爽,侠气,还有古道热衷肠,那是堪比宋公明同卢俊义的。他爱朋友,朋友也爱他。他不知帮过多少朋友的忙,倾囊而助,不计得失,不求回报,完全是意气输出,肝胆相照。所以他朋友如云,皆喜欢在他的客厅里欢聚,快活则个。他是有名的夜猫子,一天的日子是从凌晨开始的。他又爱见朋友,于是各路神仙,纷至沓来,他家的客厅里,永远摆着一张可以坐二三十个人的大圆桌,也永远有好酒好饭菜。你夜里两三点钟到老罗家里去,入眼是一屋子的人,烟雾冉冉,酒气飘飘,笑语震耳。我的夜生活,好多年里,都是在他的客厅里过的。我已经习惯了凌晨一两点,手机在床头爆响,他的声音里开始有了酒气,我搞了一脸盆土鳝鱼,过来呷罗。或者,某某某到了长沙,你过来跟他扯谈罗。诸路大仙,到了长沙,何解就喜欢往他的客厅里飙呢?
老罗是深有人格魅力的人。他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朋友们。有一年安妮宝贝到长沙,晚上,我带她到老罗的家里去玩,出来以后,安妮宝贝跟我说,你这个朋友,是一个危险的人。我感到错愕,问为什么。她沉吟了一下,说,反正,很危险。我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就是一个男人如果太有魅力,女孩子是招架不住的,会在瞬间陷落。其实老罗对我这样的男人也是危险的,多少个夜晚,我往他的客厅里飙,就是一种招架不住的陷落。他的磁场太强大了。上海的一位单身背包客,美女,双硕士,开两家公司,阅人无数,在成都的客栈上了老罗的沙漠王子,一路烟尘往西藏去,陌生瞬间消失而成了亲密的驴友,一路上,每天发长长的微博,称这回结识了一个湖南的朋友,哦哟,非常man,非常酷,非常个性,在阿拉上海怎么就从来没有见这种类型的人呢?老罗坐副驾位,她坐在后头,老罗把椅背斜斜摇下,朝后头喊:捶背罗。美女就跟他捶背。捏颈根罗。美女就跟他捏颈根。完全折服,完全顺从,且心甘情愿。其实老罗对陷落的女孩子并不危险,他从不胡来,懂得照顾,懂得怜香惜玉,不过是有些任性的绅士而已。
我同老罗自驾着他的沙漠王子远游过许多回,留下了不少难忘的记忆。有一回我们到云南,驱车前往迪庆维西一个高山顶上人迹罕至的栗粟族村寨,车同白云一起停在小学的土坪上,学生们拥上来,夏天里,孩子们都还戴着棉帽,穿着脏脏的棉袍,脸上也是脏脏的高原红,我们给他们排队照相。他们从来没有照过相,在手提电脑上他们看到自己的照片,又惊喜又惊吓,朝后头哇哇地退。老罗当即领着我们一同来的三台车,把山下二三十里路范围内的所有小商店的食品,学习同生活的用品,甚至高压锅同热水瓶统统扫光,送给这些衣裳肮脏而目光清沏的孩子们。并且,老罗带头,我们每人还认领一个一年纪的孩子,每年给他们交学费,直到他们小学毕业。还一回我们到雪峰山,我们住在一个村长家,村长夫妇雪夜里陪儿子做作业,第二天早上村长给我们下面条吃,说起儿子,学习很用功,成绩也很好,是他们一家人的希望,可惜乡村的教育条件太差,如果放到长沙去读书,那他是会出息的。老罗正喝早酒,放下酒杯说,我不是呷了酒讲酒话呵,我保证把你的崽搞到长沙去读书!回到长沙,老罗跑这里跑那里,动用种种关系,居然把这事办成了。他就是这样善良、热心,倾力助人的,哪怕是并未深交甚至素昧平生的人。
这么好的人,就这么走了,令人悲伤。他的肉身在一个寺庙里火化,比丘尼吟唱着佛号,一股青烟飘出,在地上久久徘徊,然后才慢慢旋上九天。他是几多舍不得离开大家的呵。
我送他的骨殖归葬湘潭射埠老家,下雨,上山,黄泥路滑,我摔了一跤,竟摔成了骨折。我的痛,仿佛就是提醒我记住他。但是,我需要提醒么?
那天,真是奇怪,下葬的时候,雨大了,合上土,雨停了。
老罗离开我们一周年了,我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写点文字,纪念一下他,同时也是纪念,你失去的一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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