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这座低调的名山走出了“励志哥”欧阳询 | 山水洲城记

望城铜官有一座海拔近200米的“高山”，说它高，相较于周边极目可见的地方而言，它是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站在山顶，西可观烟波浩渺的湘江，东与黑麋峰遥遥相望；到了夜晚，南可远眺长沙的满城灯火，北和铜官古镇的光影连成一线。这就是堪与岳麓山齐名的文化名山——书堂山。

书堂山原来叫石渚山，因临石渚湖（铜官古镇之址）而得名。

那是唐朝贞观八年（635年），一位老者回到了石渚山。石渚山是他的故土，自从13岁离开后，65年里再也未曾踏足。

离开时还是一个翩翩少年，而今却已是雪鬓霜鬟的老人。他坐在半山腰一处破败不堪的亭台思虑良久，然后又到一个泉水池边长时间捋须伫立。泉水池上方一巨大而又刀劈般平整的麻石引起了他的注意，随从见状赶紧拿出笔墨伺候。日暮西斜，石渚湖上金光闪耀，只见他缓缓走近石块，用最擅长的楷书，提笔写下“洗笔泉池”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刚写完，似是想起什么，又蘸墨提笔，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笔，而是躬身在池中娴熟地将笔洗净，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人是谁？他还想写什么字？为什么只是题写“洗笔泉池”四个字？

一

他就是1300多年来，在书法界被称为“南欧北王”的“楷圣”欧阳询！这是欧阳询唯一的一次“衣锦还乡”。

书于石渚山上的字，以及在此创作的《投老帖》，是几年后长沙县令从民间听说后，专程到山上观摩，并于欧阳家族府邸残垣断壁的墙上看到，赶紧命匠人刻印才得以保存。

欧阳询《投老帖》，凡10行，计120字。帖中，他以年近八旬的经历告诫世人：“见善从善如登，见恶行恶如崩。”同时，哪怕年老了，还“必须筞（策）怠惰，勤精进”！

正是感动于欧阳询谦虚谨慎之人格，县令会商石渚山远近秀才，遂改石渚山为书堂山。县令虑其欧阳询家世，为避讳忌，特上报朝廷，当朝皇帝感于欧阳询的声望，批准奏折。自此，山因书而名，书堂山之名沿用至今，也算是故乡人对一个心正笔正的书法家奉上的最好敬意。

欧阳询题写的洗笔泉池，是他小时候习字临帖洗笔之池。

那时，欧阳询的父亲欧阳纥正担任南北朝时期南陈广州刺史，父亲看幼小的欧阳询对写字神情专注，遂在石渚山腰建一书亭，供其专心读书习字。南陈太建元年（569年），因欧阳纥不满朝政，拒征为左卫将军，引起朝廷猜忌而被征讨。一介地方官吏，哪是朝廷对手？大股大股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开向广州，没几日，欧阳纥便战败被诛，家口籍没。远在石渚山老家13岁的欧阳询被父亲挚友江总救走，总算留下了欧阳家族一根独苗。

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欧阳询，仿佛一下从高峰跌落到了谷底。

其实，朝廷已派官兵追杀到了石渚山，欧阳询鼻梁上的刀痕和脸腮的伤疤，就是官兵抄斩时乱刀留下的。幸亏欧阳询还算机智，否则小命早就不保了。可这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该是一种多大的伤害呀。欧阳询却能从这悲惨的命运中走出来，毅然投入到他所钟爱的书法艺术，不能不说，这是书法的幸运，历史的幸运。

当然，欧阳纥的好友江总功不可没。深得南陈后主陈叔宝宠爱的江总是文豪和书法家，书风颇有王羲之的遗韵。他将欧阳询带至都城建业（南京），一边安慰，一边鼓励其继续读书习字，算是苟全性命于乱世。《新唐书·欧阳询传》记载：“总（江总）教以书记，每读辄数行同尽，遂博经史。”说的就是欧阳询在江总教导下，其颖悟超绝常人，一目十行，过目成诵。更重要的是，江总还授其书法，要求欧阳询先临摹“二王（王羲之父子）”，后兼练八体（大篆、小篆、隶书等八种书体）。不知不觉，王羲之书法作品中的“险”和“劲”的行书风范，似流水般融入到了欧阳询的笔法之中。

家庭的剧变让那个从前不谙世事的少年提前进入了人生的摔打阶段，或许就因这次变故，使欧阳询铸就了低调、正直和不谄媚的人生态度，不仅办事有板有眼、十分谨慎，而且就连写字也是一横一竖，一丝不苟。回到故乡，他在题写“洗笔泉池”四字时，本想加上自己名字和年月，却因为低调的性格，使他时时处处警醒自己，最终只好让后人无法看到他的签名而落憾。正是由于有幼时在湘江之畔的书堂山练笔的功力和谦虚谨慎之人格，“励志哥”欧阳询的楷书才能尤其精到，峻于古人，形势俊劲，独创一体。

南陈太建十四年（582年），欧阳询因赦获得了自由之身。这一年，江总也迎来了人生巅峰，官拜尚书令，统揽朝政大权。在江总的保荐下欧阳询进入仕途，先是封为东阁祭酒，继封为五礼学士，开启了全新的官宦人生。

二

明代诗人曹廷用曾写诗赞美书堂山“洗笔池”：“洗笔迹存人去远，墨云浮水尚依然。临池欲写当年事，碧草萋萋锁暮烟。”

在书堂山民间，现在还流传欧阳询朱笔点泥蛙等众多故事与传奇。说是欧阳询少年时非常习事，每天从府邸步行至石渚山中读书亭读书习字。无论冬夏，也不舍晴雨。一次，他忘了带镇纸，每翻好书页如不用手按住就会被风吹乱。说也奇怪，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两只泥蛙跳到书上，正好帮忙按住了书页，让他得以全心临帖习字。为了表达感激，他在两只泥蛙的头顶用红笔分别点了一个朱印。据说现在书堂山一带的泥蛙头顶都有一个红点。

还有就是“手生老茧笔成山”。据说欧阳询用废的笔头在石渚山读书台和洗笔池附近都堆成了一座小山。如今，人们走近这两处景点，还隐约可见一个小山包，那便是传说中的”笔头山”。

欧阳询在南陈的官职不大不小，这正好可以让他潜心书法，没日没夜地练习书法。

有一天，欧阳询在南京归善寺前北市的街边摊上闲逛，看到一本《指归图》的书法秘本。他捧起《指归图》翻看很久，甚为欢喜，遂花重金购得。原来，这本书是王羲之所创，图里画的是有关书法用笔的指法细节。

欧阳询如获至宝，日夜研读、揣摹《指归图》，渐渐悟化：“初学王字，笔力总是险峻过之；今读《指归图》，始知笔至险峻而绕过的缘故了。”

《新唐书·欧阳询传》里还记载了一个欧阳询“悟书”的故事。一日，欧阳询和江总一道骑马外出，在路旁发现了一块晋代书法家索靖书写的石碑，瞬间，他像身体触了电一样，被石碑上那穿越时光的文字所震撼。欧阳询停住马观摩了一阵，眼见江总已走远，只好打马追去。可走了几步，觉得不过瘾，便折返回来，翻身下马仔细端详，还不过瘾，于是，铺上毡子，端坐在石碑前反复研磨。谁知这一坐，痴劲儿上来了，“至宿其傍，三日乃得去”。

书堂山欧阳询文化公园里立着一尊“观索碑”雕塑，栩栩如生地再现了欧阳询“悟书”的细节、神情，简直绝了！

欧阳询对书法“犯痴儿”不只这一次，而是无数次，多到就连《新唐书·欧阳询传》里不想再罗列了，用“其所嗜类此”概括。

三

隋开皇元年（581年），南陈亡，欧阳询入隋，成为袭封唐国公李渊的宾客，与其交往甚深，“高祖微时，数与游”。　　

建立唐朝后，李渊没有忘记欧阳询，多次提拔、重用欧阳询，封他为给事中，兼弘文馆学士，银青光禄大夫。

武德四年（621年），为整治混乱的币制，李渊废隋钱，效仿西汉五铢钱的严格规范，开铸“开元通宝”。用谁的字来铸造钱币？李渊立马想到了欧阳询，《旧唐书·食货志》云：“开元钱之文，给事中欧阳询制词并书。”

夏日时晴时雨，走进书堂山欧阳询文化公园，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两枚巨大的“开元通宝”钱币。欧阳询所书“开元钱之文”，不仅开创了中国钱币史上名人书写钱文的历史，而且其铸钱制式一直沿用至清朝末年的“光绪元宝”。

“开元通宝”钱文，含八分及隶体（带有明显波磔的隶书）。钱币学家唐石父说：“书法端庄，雍容娴雅，树后世‘周元通宝’‘汉元通宝’‘宋元通宝’之楷模，影响所及，日本之‘和同开珎’‘神功开宝’等钱，亦无不袭其衣钵。其钱其书，并是钱币史、书法史之瑰宝。”

“开元通宝”不但影响日本铸钱，且欧阳询的书法作品深受日本、韩国等汉文化影响区域的人们喜爱，纷纷视其为珍宝。还是在唐朝时，日本皇室就藏有欧阳询的书法屏风。日本三大综合性报纸之一的《朝日新闻》报头，也是取自欧阳询的书法作品，他们精心地从欧阳询写的文章并隶书《大唐宗圣观记》中找出“朝”“日”“闻”三字，然后将“親”和“析”两字拆分组成“新”字，沿用至今。

大唐威武，四方来朝。一次，朝鲜半岛的高句丽使者来长安朝觐，猛夸了一通大唐威力无边，直把李渊乐得拈须微笑，正在兴头上，李渊询问高句丽使者需要什么赏赐？谁知，高句丽使者什么都不要，单单只是索要欧阳询的墨宝。《旧唐书·欧阳询传》记载，李渊感叹说：“他们看到欧阳询的墨宝，一定以为他形体高大魁梧吧！”

其实，欧阳询字体圆正，形貌却并不魁梧。不仅不魁梧，而且还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矮小“丑男”，“貌甚寝侻”。

也许是出于嫉妒，担任宰相的长孙无忌有一次当众赋诗嘲讽欧阳询：“耸膊成山字，埋肩未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

欧阳询哪受得了这等污辱，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祇缘心溷溷，所以面团团。”这个是说，长孙无忌的相貌也不敢恭维，只因内心肮脏污浊，才会脑满肠肥。

长孙无忌这个气啊，好长时间都闷闷不乐。其门客们为讨主子欢心，便写出了《补江总白猿传》，杜撰欧阳询母亲被白猿人所掳，因白猿人好酒且喜吃犬肉，其父欧阳纥乃提两斛美酒，十条肉狗，几十斤麻绳设局砍杀，才将其母救出。可母亲已然怀上了白猿人的孩子，这孩子就是欧阳询。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评价说：“纥（欧阳纥）后为陈武帝所杀，子询（欧阳询）以江总收养成人，入唐有盛名，而貌类猕猴，忌者因此作传，云以补江总，是知假小说以施诬蔑之风，其由来亦颇古矣。”

四

贞观六年（632年）盛夏，唐太宗李世民来到九成宫避暑，发现西城北面楼阁下有泉水涌出，尝了尝，水味甘甜如醴酒。立即命人在泉水下边砌上石槛，赐名“醴泉”，并当场命魏征作赋刻碑以纪念。赋文完成后，李世民对魏征的字体不敢恭维，便找来欧阳询，让他重抄一遍，然后刻碑。这便有了名满天下、震烁古今的“天下第一楷书”或“天下第一正书”——《九成宫醴泉铭》。

《九成宫醴泉铭》莫不透露出一股儒雅、静穆之气，其字瘦硬、清秀、温润，仿佛在一笔或一字之内同时表现出这些风格。如果说瘦硬指《九成宫醴泉铭》的阳刚之美，那么，清秀则是形容它的阴柔之美，这幅碑刻作品几乎每个字都给人一种婉转秀美、刚柔相济的美感。

除了《九成宫醴泉铭》，《化度寺碑》也是欧阳询的楷书力作！此碑瘦劲刚猛，结体内敛，法度森严，号称“欧楷第二”！王世贞赞曰：“化度寺精紧，深合体方笔圆之妙。”现在，欧阳询存世碑刻还有《皇甫诞碑》《房彦谦碑》《温大雅墓铭》《虞恭公温彦博碑》《西林道场碑》等34通。墨迹有《仲尼梦奠帖》《卜商帖》《申屠嘉帖》《张翰帖》《庾亮帖》《数日不拜帖》《道失帖》等66帙。这些碑刻和墨迹，无一不是后人学习书法的典范楷模！

文化需要传承，就像生命需要繁衍一样。

在汉字独有的书法历史上，第一个观察、思考、总结这门看易实难之艺术的人是欧阳询。他曾作《八诀》《结字三十六法》，非常系统地阅述了从握笔到点画，从谋篇到布局的所有书法秘诀。

《八诀》是：“点”如高峰之坠石；“卧钩”似长空之初月；“横”若千里之阵云；“竖”如万岁之枯藤；“戈钩”劲松倒折，落挂石崖；“折”如万钧之弩发；“撇”利剑截断犀象之角牙；“捺”一波常三过。《结字三十六法》从排叠避就一直到褊、相管领，把书法的精要以36个方面罗列。　

《结字三十六法》里所谓欹正、俯仰、轻重、动静、向背、偏侧，何尝不是“遂博经史”的欧阳询人生思想的浓缩？在他的书法世界里，生命与笔画进入了静若幽兰的境界，那静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安，安而后能静，静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和“静言思之，寤辟有摽”的领悟。

欧阳询说的“每秉笔必在圆正，气力纵横轻重，凝神静虑”，其实正是他处世哲学精神的折射和释放。现在的人们初学楷书，均把《八诀》和《结字三十六法》视为基础。

贞观十五年（641年），欧阳询卒于长安，享年85岁，衣冠归葬于书堂山山顶“太子围圩”。欧阳询这一生就像他写的圆字，从故乡出发再回到故乡，清清白白地离开，堂堂正正地回来。欧阳询这一生更像他写的正字，堂，堂正也，楷，楷正也，书堂山是正，楷书是正，自然人亦正。反之，人正则笔正，笔正则书正，书正则山正——这似乎也像他写的那个圆字，圆善、圆满。

欧阳询直接的学生，或者说他的书法法度最先受益的是其幼子欧阳通。幼年失怙的欧阳通在母亲的鞭策和指引下，朝夕临摹父亲笔帖，研读其习字理论，尽得父法，书法一天比一天长进，而且承袭了险峻劲锐的面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到后来，书法造诣几乎与其父亲齐名。

最为值得一书的就是，欧阳通不但承继了父亲的“书正”，还承继了父亲的“人正”。武则天时期的天授初年（690年），欧阳通转为司礼卿、判纳言事。次年，任辅政大臣（国相），因反对张嘉福奏请立武承嗣为太子，被逆贼来俊臣诬告与岑长倩同谋而将其杀害，直到中宗神龙初年（705年）才获平反，追复官爵。

从长沙书堂山走出的“大小欧阳”，极大地影响了后代书法艺术家。颜真卿、柳公权、赵孟頫、苏东坡，无不是以欧阳询楷书为启蒙，得《八诀》和《结字三十六法》之精髄，然后自成规范，各领风骚，成为书法史上一座座丰碑。

不过，收益最大的还是“家长沙”的怀素。正当酷爱书法的怀素不得要领而徘徊犹豫时，一个偶然的机会，颜真卿、张旭等分别送给他欧阳询的《八诀》和《结字三十六法》，嘱他依此苦练，定可脱胎换骨，修成正果。怀素如获至宝，每日研读揣度，终于在欧阳询楷书的基础之上独创狂草，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的“狂草圣人”。

“江村入夏多雷雨，晓作狂霖晚又晴。”我在夏雨中来到书堂山，走在镇南将军井到欧阳阁的柏油马路上时，正巧碰到一批来自江西的欧阳询后裔前来这座“高山”慕贤祭奠。宋代文豪欧阳修曾撰文认欧阳询为祖，足见欧阳询的人品和书品影响是何等深远！

欧阳询灵动的书法，就像拥有阳光的森林，拥有晴空的飞鸟，拥有星月的夜晚，千百年都“活”在尘世。这是汉字独有的魅力，那里有高峰坠石，劲松倒挂；有壁立千仞之险峻，海纳百川的气度；有长河落日之旷远，柳岸春溪的恬美；有乌云翻滚之变化，风吹光照之无形……

“玉座息欧阳，万卷书香传宇宙；名山藏太子，千秋堂构镇乾坤。”这是书堂山欧阳询文化公园里欧阳阁的一副对联。人居山而始学，山因人和书而扬名。书堂山于欧阳询而言，是靠山，是福山，是灵山；欧阳询于书堂山而言，是先贤，是儒贵，是书圣！

作者简介：冯建武，男，望城铜官镇人。现为长沙县作协理事、党支部书记。1984年开始，先后在《湖南文学》《滇池》《年轻人》《爱你》《文艺生活》和《长沙晚报》等发表散文、诗歌多篇（首）。

编辑/彭培成 校读/肖应林

初审/李颖 终审/沐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