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未下山》：既咏叹生活，也建设生活

文|黄菲

拿到《从来未下山》，第一感觉是，好风雅的一本书！

从书名就可以看出作者的审美趣味。“从来未下山”，典雅，别致，但又质朴，自然，有一股清幽的气韵，一种出尘的风度，一丝烟火气也没有，但书写的内容偏偏又是最入世最烟火的事物，有趣！这个书名看似信手拈来，但又别出心裁，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举重若轻。我们中国人喜欢说林下之风，这个做派就颇有林下之风。

何况“从来未下山”这句诗本身便蕴含着深意——真正的修行不在远方的名山古刹，而在日常的厨房厅堂。这种“不下山”的智慧，是对当下生活的全然接纳，是对寻常日子的深情凝视。作者以这种姿态，在四季三餐柴米油盐中建设自己的精神领地。

  书的结构也很风雅。以四季为线索，串起与食物有关的记忆、故事、人物和体验。春天的香椿和樱桃带着初生的喜悦，夏天的小龙虾、冰品充满放纵的快乐，秋天的银鱼、辣酱富有成熟的韵味，冬天的腊味、热汤则蕴含沉潜的力量。不仅顺应了自然的节律，也呼应了生命的周期，巧妙地将饮食提升到了生命哲学的高度——食物不仅仅关乎口味，更关乎我们如何理解生活、建设生活、安顿自我。

作者必定是个风雅的人。她会给文章取标题《我要在你身上去做 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情》，会翻遍《说文解字》《清稗类抄》《山家清供》考据到底是樱桃煎还是樱桃饯，她会在制作调料时加入玫瑰花、栀子花和芍药，在有月亮的夜晚，吃着芍药花瓣时，想起自己曾经的芳华。她当然写了风雅的鼻祖，《浮生六记》中的沈复芸娘，如何雇了馄饨担子，带着席子垫子，和知己好友在满园秋色中，烹茶，饮酒，赏花。她不惜笔墨写董小宛如何精巧地做糖，烹茶，制香，做菜。我并不想和作者那样，与董小宛围炉煮茶，但不得不赞叹：着实风雅！

然而，这本书又绝不流于风雅，囿于风雅。

刻意追求“雅”，其实就俗了。美食散文最容易落入的一个俗套，叫做“精致”。市面上充斥着大量精致的美食散文，带着厚厚的美颜滤镜，呈现出的生活是那么的清新唯美，阳春白雪，像精装朋友圈，带货公众号。

而《从来未下山》没有落入俗套。作者打破了对“雅”的执念，丢开了生活的美颜滤镜，选择书写一种有纹路有褶皱有热气有颗粒感的生活，一个五味杂陈的真实人间。

作者用什么来打破这个俗套呢？

从题材选择的角度，是用“亲手劳动”。

作者不止写“品味食物”，更扎扎实实地写“制作食物”。她熟悉各种食材，各种调料，各种厨具，各种烹饪方法，是一个用热忱、用劳动、用慧心不惜力气生活的人。看一个会干活的人干活，真是一种享受。朋友要吃肉，她立刻从冰箱拿出冻牛肉，给用醋解冻，加入苹果皮保持牛肉的鲜嫩，快速切片汆烫，再调配一碗集酸甜麻辣咸鲜于一身的蘸料，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既有厨师的娴熟技艺，又如艺术家的即兴创作，看得人不由得赞叹，真是一个干活的好手！

我尤其喜欢她写疫情期间在张家界宾馆做饭那一篇。感觉酒店要封锁了，她赶紧拽着孩子爸爸，风风火火飞奔到超市买了一口锅，又急吼吼跑到菜市场，买猪脚五花肉鸡蛋青菜菌菇豆腐和各种佐料，孩子爸爸一路跟着这个出门旅游却买锅买菜的生猛女人，不情不愿欲言又止。她在封锁的酒店里，做猪脚炖枞菌，一份浓汤一份红烧，做五花肉枞菌卤蛋。退房的时候，她用剩下的饭和菜，做了3份带上高铁的盖码饭。她煎鸡蛋，油炸枞菌炒板鸭，烧大红椒，全部盛出来，往饭上一盖。一系列操作让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心服口服，也看得我赞叹不已：这份盖码饭太带劲了，这个会干活的女人太带劲了！

只品味生活、咏叹生活，文章就难免落入俗套。亲手劳动，下力气去建设生活，文章就会有生活的热气和生命的元气。现在直播劳动场景的视频都很受欢迎，就因为沉浸式的劳动，高超的劳动，展示了人的智慧、人的力量、人的精气神，很治愈，很有感染力。我们文学作品应该多呈现这种有力量感和建设性的美。

从语言风格的角度，是用“丰富性”。

真实的生活是丰富的，复杂的，深邃的，过于工整和光滑的语言，太单薄了，无力呈现真实的生活。这本书的28篇文章，没有一篇是工整的美文。作者的文字有时优美典雅，有时凝练厚重，有时任情任性，有时活泼跳脱，这种不拘一格的风格有个性，有真气，使文章具有了丰富性。丰富，才能立体，生动，真实，才能摇曳生姿，意趣盎然，令人回味。

我固然喜欢引经据典展示出的学养，抒情段落呈现出的情致，更喜欢那些旁逸斜出的闲笔流露出的性情。最开心的阅读体验是，看到她写，“每到吃螃蟹的季节，我总希望有个薛蟠似的人物出现”。看得我想立刻和作者隔空击掌。人人心里都住着一个清高风雅品位不凡的自己，理想的朋友即使不能是贾宝玉，最不济也得是柳湘莲，谁好意思说自己想和薛蟠交朋友？然而，到吃螃蟹的季节，摸着良心说，谁又不想要一个薛蟠这样的朋友，不声不响地给你弄来又肥又大的螃蟹，到吃的时候却不见了——你们风雅你们的，他快活他的。

类似的闲笔俯拾皆是。这些文字的毛边里，有生活的温度和气味，有作者的性情和趣味，也体现出了一个成熟作者的信心——不仅对自己的文字有信心，也对读者的见识和趣味有信心，她知道一定有人会心一笑。二流的作者会在文字里凹姿态立人设取悦读者，一流的作者，坦坦荡荡地拿出一个真实的自己和读者相见。是真名士自风流，能破“俗”的，不是“雅”，而是“真”。

这就是《从来未下山》胜出的地方——作者也许只是“我手写我心”，但却不经意间揭示了中国式生活美学的最动人之处：既有诗心，又下力气；既慕风雅，也敬世俗；既咏叹生活，也建设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