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辣椒的我们在异乡

　　■汤馨敏

　　曾汝萍从美国回来，兴高采烈地给我打电话，描述时隔一年后，回到湖南吃到湖南菜的那种发自肺腑的开心：“你不晓得呢，我在美国想死了长沙的肉丝粉、辣椒炒肉和剁椒蒸鱼头！回来后我天天吃，每天早上吃碗粉，中午搞个辣椒炒肉，晚上蒸个剁辣椒鱼头，一连吃了半个月，到现在还没吃够！”

　　曾汝萍是湘图写作班的学员，她的女儿定居美国，她每年都要过去带半年外孙，今天因为碰到疫情，在美国呆了快一年，她说她的胃已经对美国的食物忍受到了极限，她做梦都想吃到湖南的辣椒，从美国回来后在上海隔离半月，其间天天吃盒饭，清淡得跟没吃似的，最后她跟在长沙的妹妹求助，说她想吃辣椒想得半夜睡不着觉，妹妹帮她快递了一瓶剁辣椒和一瓶老干妈，她奄奄一息的胃，这才重新萌发出吃嘛嘛香的勃勃生机。

　　曾汝萍对辣椒的疯狂热爱，让我想起一段往事。

　　那年我南下去广州谋生，在一个草席厂织席子，厂里包吃包住，工作并不辛苦，就是伙食太差，差到什么程度呢，去了三个月都没吃过一次辣椒。对于一个湖南人，三个月不给吃辣椒那是一种什么体验呢？那种发自内心的饿和馋，还有从娘胎里就带来的根深蒂固的味觉渴望，非亲历不能描述。

　　偏偏厂里湖南人又多，每次排队打饭都听到有人骂厨师：“在菜里放点辣椒会死吗？这玩意老子怎么吃得下去？”开始是分散的个别的抱怨，后来，逐渐演变成大部分湖南籍员工拒绝上班，以此要挟厂方改善伙食，厂方态度倨傲，拒绝改正，湖南员工纷纷辞职。我和英子本来是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两个随波逐流的小姑娘，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然成为首批愤而辞职的。

　　我俩回到湖南，我娘失望地问我怎么回来了，我说广州欺负人，不给我们吃辣椒。我娘一脸苦笑。

　　我在家狠狠地吃了几天辣椒，屁股还没有坐热，忽然接到厂里喊我们回去上班的消息，说伙食按照我们的要求改，还加工资，我和英子当时是那个车间里最好的挡车工，我们每人开六台织席机，还带两个徒弟，我们俩一走，这个车间就垮了一半，当厂方反应过来，立马笼络我们这些还算得力的员工。

　　我因这点小事打道回府，我娘觉得我没戏了，成天唉声叹气。英子家也差不多，我和英子一寻思，既然家里不好呆，人家又做了这么多让步，那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们终于在广州吃到了辣椒。但是这辣椒也没吃多久，因为它一点也不辣，吃起来跟没吃差不多，几个月后，我们和厂方再次爆发了一场更激烈的餐饮矛盾，这次我和英子坚决地离开了那个厂子。

　　我和英子后来又去过各种各样的单位，有的有辣椒吃，有的没有。那会儿我们的社会经验已经多一点了，知道工作没那么好找，太任性只能喝西北风。如果单位各方面都还好只是没有辣椒吃，我们就自己想办法，比如买瓶辣椒酱续命之类的。反正为了辣椒辞职回湖南这种事是再也没有干过了——往返路费太贵，我们懒得折腾。

　　英子后来进了一家星级酒店，厨师大多是湖南的，她在那里开始了吃香喝辣的幸福生活。

　　我后来进了一家知名杂志社，单位附近碰巧有个小小的湘菜馆，这家馆子没有骗人，是货真价实的辣。我第一次走进去，就觉得每个毛孔都舒服极了，我想我终于找到组织了，我漂泊不定的胃终于有救了。因为吃得太过投入，最后离开时，发现放在椅子后背上的包包不知何时不见了——它被小偷拎走了，我竟然浑然不觉。

　　随着在广州的时间慢慢变长，我们两个湖南姑娘胃里旺盛的火气，也慢慢泄了下来，我们俩慢慢喜欢上了这座永不寒冷的城市，并且慢慢接受它清淡的饮食——“它也不是很难吃嘛！”当我们坐在某个茶餐厅，英子闭着眼睛吞下一个貌似透明的虾饺，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很快又夹起了第二个……

　　因为留恋家乡的美味菜肴，我后来从广州回到长沙，吃饱喝足养精蓄锐了几年又想出去闯荡，于是又去了武汉和北京。记得在北京时，朋友妖哥把房子和我买在一个小区，妖哥有一个典型的湖南胃，他爱人会做一手地道的湖南菜，我那时做菜还仅仅停留在炒熟的水平，经常跑他家去蹭饭，后来他们觉得自己家做的饭菜不过瘾，经常约几个湖南老乡去太平路那家湘菜馆聚会，那个餐馆的口味鸡做得特别地道，当时就要一百多一只，每次去我们几个都吃得特别带劲，出来时都要扶着肚子慢慢走，生怕走快了肚子要爆炸。我们中的胖子杨林明明要走到马路对面坐车，我看到他抱着肥硕的肚子迟迟不敢过去，他把自己吃得太饱了，以至于怕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撞到。

　　虽然有那个湘菜馆垫底，妖哥还是觉得北漂的日子不过瘾，那会儿妖哥的房子已经涨到一万六一平方米了，比他买的时候翻了一番，而长沙的房子才三四千一平方米，妖哥一琢磨，把北京房子卖了回长沙定居，余生吃香喝辣。那会我的房子已经涨到了两万八一平方米，我一家伙也把它卖了，然后在长沙买了现在住的房子。当我和妖哥夫妻沉迷于湖南美食不能自拔时，北京那个小区的房价开始扶摇直上，最高时竟涨到十万多一平方米。有一天妖哥严肃地对我说：“汤汤啊，我们就这样错失了人生中第一个成为千万富翁的重大机遇……”

　　如今，已经中年的妖哥还在磨刀霍霍，时刻琢磨着要带团队杀回一线城市。而我已经尘埃落定，彻底喜欢上长沙的安宁生活。我不再想念湖南的辣椒，因为我每天都在它的包围之中。